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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剧的低吼(下)

悲剧的低吼(下)

“艾尔各?”

“啊呀,是米洛先生啊……”

刚刚看见米洛第一眼,少女便低下了头颅。

她的眼中闪烁着依稀不定的光。米洛能从中看见少女的温和,却也看见了独属于她自身的迷茫。总之,并没有像对未来的希望那样令人发自内心感到欣喜的事物。

“你平时经常来这里祈祷吗?”

“是的,不,只是偶尔来这里转转,没有经常来的必要……”

“是嘛。不过这里相当僻静,意外地是个向神明祷告的好地方呢。”

“我也是看中这里的安静,所以才来的。”

虽然这么说,到底为什么不去镇上新建的教堂,米洛还是颇感疑惑。

布满天空的普鲁士蓝向着这座废墟来了。少女的红色眼眸在暗处极为显眼,米洛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团赤红中央滚动着的深黑瞳仁。

他突然想起,第一次在废弃的教堂中看见少女的那天也恰巧是傍晚。

艾尔各的眼睛被米洛直视着,她慌忙将头埋进了棉制的披风中。

米洛想要说些什么,但从未知深处喷涌出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,让他在少女的面前失语了。不久前狄林的话压他的心头,他难以言说,但恐怕正是因此,米洛才对少女所经历的一切产生了畏惧的情绪。自己应该是在惧怕面对她的经历,他思忖。

“米洛先生也经常来这里吗?”

艾尔各侧过身体,作出将要离开的样子。

“那个,我是暂住在这里的,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吧?”

“怎么会呢,完全没有。”

“那就好了,你来这里祷告也没有关系,我不会介意。”

少女在自己身前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,米洛看着她摇摆不定的眼神,很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他不清楚是少女本来就十分怕生的原因,还是自己出了些什么问题。

“我那张恐怖的脸,吓着你了吧?”

“为什么要……这么说呢……?”

“有人说我的脸很难看,”米洛尽力从纷繁的情绪中探出头来,他笑着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皱纹,“用她的话来说,这就是一张魔王的脸嘛。”

他好像忘记了自身魔王的身份,而是以一个人类的语气无所顾忌地调侃。但少女明显做不到向他那样。

赤色的瞳芯闪烁了一下,艾尔各立刻转过身去。

“我还是早点回去吧,米洛先生。”

惆怅的触感十分细腻,米洛的心脏逐渐被它们缠绕。

艾尔各离开了。

米洛在长椅上躺下,星光在头顶开始了它们盛大的夜宴。早先狄林述说的一切又一遍遍地从头呈现在他的眼前。今晚可能又要失眠了,米洛这么想道。

他好像认识这位罗森斯坦子爵一样,只要一闭眼睛,那个消瘦的男人的轮廓就会立刻被刻画完全,呈现在意识的无尽黑暗中。男人有着两撮弯曲的胡子,右边那一撮还要略微向上翘起。他就这么安详无忧地身居画中,一双浓稠的眼睛注视着世间众相。

在感到意识中的男人向自己看来时,米洛立刻睁开了眼睛,从横躺的长椅上直起身子。原来他是从梦中惊醒的。

今夜没有月亮,星星们的宴会仍未落幕,它们依旧高唱着无言的歌曲。

米洛擦了擦脸上流下的汗水,翻坐到讲台的前面。浓厚的夜里连星光也变得熹微,他四处摸索,扯出一本纸张已经碎裂的布道书。

已经死去的罗森斯坦子爵还在刺激着自己,一想到这里,米洛心中的酸楚便不受控制地冲上喉间,发出令人厌恶的咯吱声。

子爵的情感正在正面冲撞着他。它们因无处投奔而汇集到他的脚下,向他控诉着不可直视的惨剧。他无法解释,但这大概只是出于他魔王的身份。并且从这时起,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就属于恶魔们中的一员,而不单单只是个人类。

米洛觉得喉咙有点哑,弯下腰猛咳了几声。石台受到他的推力,开始不断晃动。

他忽然间感觉到讲台底下藏着什么东西,便用力将其最上层的石板搬开。讲台的底部断裂了一半,因为紧贴着水池而变得不容易被发现。上半段被拿开了,剩下的部分悄无声息地躺在原地,米洛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。

他扫干净了石台下半段的灰尘,发现那是一个类似石棺的长形容器。容器最下部隐约有水渗漏出来。

米洛打开容器的顶部,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。

男人被盛在水里,皮肤的色泽异常的生动。他应该是死了,但那被保养过的身体却完全像是一个活人,灵魂似乎完好无缺地寄居在其中。

米洛受到了惊吓,死人的出现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
被藏在这里的人,到底是谁呢?

夜的轨迹,在大地的静默中不断地发生变化。米洛抬起躺在石棺中的男人的脸,用手将黏在其面部的水滴抹去。

他的心出现一阵疼痛。白天狄林透露的信息让他几乎难以喘息。

“可怜的罗森斯坦子爵死后,他的尸体也跟着不知所踪了。”

手中的男人,右边的那一撮胡子正向上翘着。

米洛揉了揉眼睛。冥冥之中,他似乎感受到了男人从死者的世界投来的视线。

第二天早晨,艾尔各像是说好了一样,又来到了废弃的教堂中。

最先到访的是狄林,他照例带来了烤熟的猪肉。少女正好赶在狄林前往山中打猎的时候上门,她进门时刻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,将眼睛藏进了他人看不见的阴影中。

米洛正在打扫教堂里弃置不用的座椅。

“你今天来得挺早。”他瞟了一眼少女的衣着,顺手用晾干的布将椅子上的水珠抹干。

“狄林先生走了吧?”

“走了,刚刚才出门。”

少女站在石台的一边,束着双手不知该帮什么忙。米洛示意她可以在长椅上坐下。

“一个人干这么多活,不觉得累吗?”

“也没有多大的量。而且我就快干完了。”

当米洛将前几排的座位全数打扫干净时,少女已经跪坐在十字架前,做起了无声的祈祷。

米洛站在一旁看着。在当前那样不可名状的静默之中,他自觉无法出声打断少女。艾尔各的姿态同上一次祈祷时并无差别,只是失去了声音,单单留下嘴唇在轻振着。她应该是有意不让自己得知祷告的内容,米洛暗自想。

泛着一层稀薄金色的阳光沿着墙壁落下,天顶下的每粒灰尘都有了自己的形态。

在米洛的认知中,少女那不想透露自身与家族的悲剧的意图,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但同时,他又坚定不移地认为,这种固执也是毫无必要的。

时间的步伐在人们的意识之外悄然迈进。半晌之后,少女在胸口划出一个十字,缓慢地站起身来。

她忽地发现了站在石台后方的米洛,双目开始不好意思地来回闪烁。

米洛陪着少女愕然了一会,思考着接下来想要说的话。实际上,他在憋了一肚子疑问的同时,又想不出那些问题的实质形态。又或者,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。

“米洛先生……”

艾尔各通红着脸,想要打破沉默带来的尴尬,米洛急忙抢先将话题抛出。

“艾尔各,在我住到这里之前,你就经常来这里做祷告吗?”

“是的……”

似乎是不明白米洛的意图,少女的回答并没有那么利落。

“为什么不去镇上的新教堂呢?”

“因为那儿有很多人,所以……”

“只是因为喜欢清静吗?”

少女以不可见的姿态咬紧下唇,目光几乎是立刻便涣散成了无处皈依的尘埃。米洛的语言又一次滞涩在了喉咙深处。

他没有说出关于石棺中那具尸体的事,但艾尔各显然是窥见了他昨晚所窥见的一切。少女向着石制讲台走去,在晨光中,她那令米洛无端心痛的面庞逐渐变得模糊了。

如果自己不复去提及男人的尸体,两人是否就能心照不宣,将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呢?

直至现在米洛方才发觉,他对于少女内心声音的理解,也仅仅只是触及了浮萍所能到达的表面而已。

他一直坐在岸上,看着湖中青绿色的宽大叶片,便自认为已经深知了一切,并且开始作出了无意义的怜悯,似乎那样就能将他们的不平心境一起抚慰了似的。

对曾拥有过那种想法的自己,米洛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厌弃。

“关于我的事情,米洛先生知道了多少呢?”

少女的声音徐徐飘浮过来,其中的平静之色暂时盖过了暗潮般涌动的痛苦。

“我也只是知道一点,都是一些和你家族有关的信息。”

“我父亲犯的错,你也都听说了吗?”

“啊,大概是的……不不,你的父亲并没有错,那仅仅是他自己的选择。”

“总之,您是全部了解了啊。”

怒潮一样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,少女赤红的瞳仁中,由苦痛凝聚成的泪水正在翻涌着。

“这种行为,果然是得不到原谅的……”

“我还是认为,艾尔各小姐,这并不是错误。”

米洛在暗中握紧了双拳,他在极力放得更轻松些。

“请不要想得太过复杂,有人更喜欢人类,也总有人更喜欢恶魔,罗森斯坦子爵应该只是恰巧成为了后一种人罢了。”

“那么想的话,也未免太过牵强了呀。”

“啊,可能是因为我的想法和正常的人类有所不同吧。”米洛强颜笑了一下,“但如果你觉得有些道理的话,倒不如暂且放下无端的愁绪,稍作释然怎样?”

艾尔各站在讲台的一边,正弯腰搬开上半部分的石板。在看到米洛向她走来时,又事先停下了动作,拘谨地站到另一侧的十字架下方。

米洛帮助少女将石板搬开,盛放着子爵尸体的棺材沉沦在冗长梦魇中。

他本想亲自打开石棺,但少女内心的声音一直推动着他,让他无法下手。

伸出的手臂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,最终落向了别处。米洛站起身来走向一边,示意少女自己完成最后的工序。

“我想了半天,自己的父亲还是由自己来迎接比较合理吧。”

“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。”

罗森斯坦子爵沉寂的脸被少女捧在了掌心,那清晰的仪容在少女的双手中显得格外安详,让人感觉子爵先生不过是进入了安稳的睡眠。

“我的父亲,曾经是个比任何人都要温柔的男人。”

地处偏远的群山之间,天顶破碎的教堂如同被世界遗弃般,独立在土地的中央。周遭的一切杂音都失去了,在这里,松林的摇摆声成为了安抚心灵的主旋律。

阳光下灰尘婉转缭绕,艾尔各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她同其父亲的往事。

尽管少女并不善于表达,那个上午她仍然说了很多。一些被狄林和其他人所忽略的细节也因之进入了米洛的意识中。

它们与那个猎户口中的惨剧有很大的不同,其中安放着诸多温馨而充满了樱花般淡粉色的片刻。狄林将他所认识的友人描绘成一个面若枯骨,生不如死的落魄子弟,但在少女的叙说中,米洛仿佛看见了子爵带着晚星似的笑容,在小屋中哄着女儿睡觉的场景。

他的怀中是其生命的挚爱,那温馨也在同时变得更为昭然。

“我时常想,如果父亲没有做出不可饶恕的事的话,他就能得到与他的温柔相当的回报了。”

米洛没有回应,他还沉浸在子爵所在的,晚星漫天的夜中。

他在陷入想象时,视线一直无意识地落在艾尔各的脸上。少女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他的视线,脖颈开始呈现出发热的迹象。

“我就此告辞吧。今天一不小心,说得有些多了。”

艾尔各重新将她的父亲放回石棺里。她顺手想要将它挪回原先的位置,米洛刚刚回过神来,急忙从少女手中接过了重物。

“那么早就走了吗?”

“是的,如果被狄林先生知道的话,那可就……”

“你到这里来,是瞒着他的吗?”

艾尔各点了点头,周身流动起了不稳定的气息。

“我父亲的遗体,是我偷偷藏起来的。我因为太过思念他的音容,不忍心早早将他下葬,所以才做出这种有悖于礼节的事呐。我总是来教堂祈祷,也是为了能顺带看一看他呢。”

米洛的思绪总算是明晰了些许。谜题至此是全部解开了,或许他的内心早已对这个答案深信不疑。将子爵藏于此地的人正是少女自己,而她所做一切的初衷,米洛也大致有所了解。

少女内心的声音在米洛的眼前幻化成形。米洛正试着和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精灵们对话。

“我本来并不愿意让您牵扯进来的,但是……”

“不用那么说,我可以理解你的情感。”米洛对着少女摆动双手,诚挚之色在他眼中毕现。“我不会将你做的事告诉其他人,这一点你可以放心。”

像是没料到米洛会这么回答,少女的脖颈再次被殷红笼罩。

“我欠您很大一个情啊,米洛先生。”

“我都说过了,不用那么见外的。”

在阳光投射进屋的影子缩到最短之时,少女一声不响地离去了。

米洛留在天顶碎裂的教堂中。寂静四溢,裂隙中掉落下的光带将他的脸映成了明暗两种颜色。

他觉得艾尔各在场时,寂静亦从未离开半步。但少女的寂静同空无一人的寂静,其包含的真意又有所不同。像极了水与冰的区别。

如果方才道出自己魔王的身份,说不定就能帮助艾尔各减轻一点痛苦了。

少女离开后,米洛时常产生这样的想法。但仅是下一刻,他又觉得这想法荒唐可笑,根本就是无稽之谈。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,才会将思维抛到那种毫无道理的地方呢?

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。艾尔各对她父亲的眷恋,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
子爵的面庞就像是一团微光,在瑟瑟寒风中守护着孑然一人的少女。米洛无法想象当艾尔各失去其父的音容后,她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。

他突然联想到了那个快被遗忘的,“毁灭世界”的使命来,脑袋又是一阵发烫。

“你好,米洛,今天上午过得愉快吗?”

饥饿感伴随着狄林的声音一同闯入。米洛这才发觉现在已经到了午间。

在这几乎无人问津的山野间,该是很少有人能感知到午时的造访。

“我猜你一定是饿了。不如我们一起去酒馆吃点东西如何?”

“正好,我想喝些酒了。”米洛答道。

他在一瞬间忘记了刚刚思考着的问题。

“我真的认为,你的头发应该剪短一些。它们实在是太长啦。”狄林说。

蜘蛛从石台破裂的洞中穿行而过,在米洛与狄林走后,这里彻底失去了人类的印记。

那天之后,艾尔各就再也没有来过荒郊的教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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